便當天使


 
  2010/3/24 | 作者:文/游乾桂 圖/姜珊 沁德居藝廊
 
 


持續陰陰沉沉多日的花校長,悄悄變身便當天使,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。


這個故事說來話長,應該在初春乍暖還涼的午後,泡上一壺熱茶,醉在包種茶的香氣溢流中,方可一言道盡。


花校長退休約莫一年,起初,早晨醒來都會不由自主走往學校,與小朋友打招呼,後來索性就當起了義工,導護孩子的交通安全,但畢竟他曾是校長,孩子仍習慣這樣喊他,兩個校長,一左一右站著,他心裡頭老覺得怪怪的,對新校長不好意思,有點像干政,也就慢慢回家吃自己了。


忙慣的花校長,空閒下來竟然慌了,缺乏鬥志,天天悶著,提不起勁,滿臉愁容,動不動就生氣,全家陷在低氣壓之中。


兒媳孝順,想出一個妙方法,天天準備一份簽呈,奉上奏請他批示。


「爸爸,今天的菜單,你看行嗎?」


兒子上班出門前會把擬妥的菜單呈上,粉紅透白加上藍邊的便條紙上清楚分明的寫著:絞肉一斤、醬油一瓶、菜三把、鹽一包……左下角留下一行空白等候批示,花校長雖然覺得可笑,卻很慎重其事簽字:「如擬」、「照辦」、「准」,嘴角不經意的,偷偷閃過一抹淺笑。


「今晚有約,請假到八點。」兒子的假條平整的放在餐桌上,花校長用完餐後,用粗體渾重的黑墨筆,煞有其事的寫下:「可」,凡事必奏的方式,大約做得太過火了,花校長有些厭煩,偶爾會不分青紅皂白罵人:「你們把我當病人呀,我只是一時半刻不習慣當家長的滋味而已。」


花校長不是病人,但是退休以後,很像怪人,成天陰陽怪氣,家人懼他三分,退休症候群明顯。


出於一片孝心,兒女們依舊耐著性子,天天梅花肉一斤、魚三尾、蘿蔔一條、芹菜一把、菠菜三束、雞腿兩隻……擬好摺子,有一天,他毫無預期大怒,啪的一聲往桌上一拍,將紙條撕得粉碎,起身走人。


那一天,寒流來襲,白髮如雪的花校長,失魂落魄的踽踽走在街頭,頭壓得低低的,嘴巴碎碎叨念:「把我當什麼人啊?精神病?還是老年痴呆?簽呈,批批批,批個鬼啦,難道我已不中用了……」


老校長突然想及「吃飯等死」一語,心情更加惡劣,料峭的冷風,吹得他愁上加愁。


我與花校長認識就在這一天,地點是河濱的春天公園,美輪美奐的青綠之地,大約有一畝大,興建有年,處處都有高大喬木,樹蔭遮天,即使是豔陽天坐在樹下,依舊有些陰涼,是一群老人家聚會的好去處。


我是公園裡的義工,假日會抽出空檔,陪陪孤苦無依的象棋老人下棋,我的棋藝不算差,這些老人家也不弱,棋逢對手,不亦快哉。


老人們除了下棋之外,也算義工,免費整理花木,有了他們的耕耘,公園的枯木竟也逢春扶疏起來,花兒爭奇鬥豔,在此下棋,連我都覺得是人間享受,微風輕拂,鳥兒啁啾,春蛙吟唱,煩憂滌盡。


我記得花校長來到公園的那一天,把手靠在背後,一個人沒勁的走著,直到發現八角涼亭裡笑聲震天的對弈老人,才停下腳步,初時張望,後來慢慢靠近,就在我身旁坐了下來,聚精會神看著棋盤上的車去馬回,將軍抽炮,遇上難分軒輊的戰役,眼睛緊盯,看似緊張。


白髮長袍老人,下錯一著棋,戰況直轉而下,拐腳馬斜切,將軍抽←,可惜露出破綻,反被將了一軍,灰髮的風衣老者順勢移動埋伏的←,直線加速,鐵騎踏踩,花校長一時心急,伸出手來,差點喊出且慢,說時遲那時快,另一隻手快如閃電拍下,清脆的聲音嚇得眾人一跳,他本能把手抽了回來,抬頭凝望,那個人叫小白,淺笑細語:「觀棋不語真君子,心動不要行動。」


花校長歉然,回以淡然一笑,他的確太入戲了,忘了自己只是棋外人,不是棋中人。


從此之後,花校長就天天來報到,帶上便當,坐一整天,觀棋不語,直到棋終人散,沒多久他便手癢,要求與人對弈了,他是個健談的人,我很快就與他熟稔,成了莫逆,慢慢了解,他曾經是位校長,退休後失去生活重心,苦惱一段日子,有一天,我們相約去附近的麵攤小酌清談,點一碗滷肉飯、二碟小菜、一盤豬肝連、一盤燙青菜,開講起來,多半是我聽他說,看來人老了之後,就剩一張嘴了。


我在春天公園混了快一年了,功力竟比不上花校長,他一眼就看出問題:「這些老人家為何不吃午餐?」


我很汗顏,一年來根本沒發現過這個問題,只知道陪著這些老人家排遣煩悶,壓根兒沒有想過他們的飲食問題。


我搖搖頭,表示一無所悉,這一刻,他的臉露出一抹詭異的笑,有意查個水落石出,花校長列出名單,仔細推敲,相中棋友小白跟蹤,這個人常常在背包裡塞了兩粒白饅頭,一瓶礦泉水,就在春天公園裡待上一整天,他的家庭背景我們一無所悉,住那裡,更是不清不楚。


當暮簾緩緩落下,最後一輪棋將軍死棋,棋友們便起身離開了,小白總是第一個快速前行,連招呼也不打,我們倆一躍而起,一前一後,小心翼翼跟著身子老邁、背脊微微佝僂的小白,緩緩前行,我們猜出方向,目標應該就是位於行水區的溪流部落了,房子是用茅草隨意搭建而成的,保證違建,我們隱身樹叢,從外往裡透視,看不見任何家當,小白背對著我們,從包包裡取出下午吃剩下的饅頭,當成晚餐。


花校長鼻頭一酸,禁不住悲從中來,原來這些白天在一起兵來將擋的棋友,竟是笑中藏苦的。


原本一直帶著陰霾心境的花校長,從此一掃憂鬱,原來自己是這麼幸福,擁有安全的家、孝順的子女、不錯的待遇,優渥的退休金,每個月有五萬多元白花花的銀子可以支配,比起這些靠下棋止餓的老人家,不知幸福多少倍,居然還不滿足,經常生悶氣,依他目前的開銷來看,他的積蓄花上五十年沒有問題,可是卻比有一餐沒一頓的人還不快活。


那一晚,我們在星月皎潔中閒聊人生,花校長邀我做一件事,陪他一起當便當天使,他出八成,我出二成,說這是他提供我當好人的機會,要我莫錯過,我自知那是玩笑語,想想這些錢還付得起,也就答應了。


棋友十人,加上我與花校長正好一打,我們預付一個月的便當錢,在一家熟悉的便當店訂了色香味齊全的便當,請老闆準時在十二點送到涼亭,他一聽我們的心意,大方附贈一鍋飯,加入行善行列,讓這些老人名正言順的把吃不完的飯,裝回來當晚餐,可謂用心良苦。


「誰送的?」


老人家七嘴八舌,一致認定那是天使給的,絕對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,我與花校長裝蒜,卻暗自竊喜,老人們許是餓昏了,許久未享受過如此美食,竟不顧形象的囫圇吞棗。


天使?


花校長樂得很,原來一天幾百塊錢的付出,就可以讓自己化身天使,教一群老人家開心得不得了。


便當契約很快到期,老闆送完最後一趟,走到花校長面前,問他是否續訂?公園中下棋的老人家耳尖,全聽見了,赫然驚覺原來花校長就是天使。


當天他未置可否?示意老闆再想想。


那一夜,他輾轉難眠,在續不續訂一事上打轉,終於有了定見,錢不是問題,兒女皆長,不必再付出,退休金不少,用也用不完,如果錢可以用來行善,那麼錢就添得了意義,不再只是錢,而是寶藏,想個通透讓花校長的人生燈塔點燃新的旅程,渺小的身影,此刻彷彿巨大。


原本只想玩票助人,這一刻成了使命,在學校時,他是小朋友的守護神,現在換個角色,成了公園裡失親的老人們的天使。


他直覺自己的人生第二春來了,心中浮掠出來春的曼妙,微微洋溢的風塵,帶著紫藤的花香,雨的詩意,波面粼粼的漣漪……


這一早,春的和煦陽光迫不及待從窗櫺射了進來,他翻身起床,撥了八碼按鍵,無限期的續訂天使便當。
 


 


 


來源:人間福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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