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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藝文賞析】油蔴菜籽(三)



 


 


油蔴菜籽()


作者:廖輝英


自那次以後,我學會沉默的吃那拌著一只蛋的飯,也不再去計較為什麼我補習回來,還要做那麼多家事,而哥哥卻可以成天游泳、打籃球,連塊碗也不必洗了。

聯考前的那兩年,功課逼得很緊,我在學校盡本分的唸著,回家除了做功課,就不再啃書了。想到每次註冊費都要籌得家裡劍拔弩張的,媽媽光是填補每月不夠的家用和哥哥的學費就已那樣拚了命的,所以那兩年,在心底深處,我是懷著考不取就不要唸的心事過的。

六年級時,我參加全校美術比賽得了第一名,獲得一盒二十四色的水彩和兩支畫筆,得意揚揚的回去獻寶。正在洗碗的母親,突然把眼一翻,厲聲說:

「妳以為那是什麼好歹事?像妳那沒出脫的老爸,畫、畫、畫,畫出了金銀財寶嗎?以後妳趁早給我放了這破格的東西!」

沒想到母親會生那麼大氣,挨了一頓罵,連那一向買不起的獎品看來也挺沒趣的。以後,我參加作文比賽、壁報比賽,都再也不回家說嘴了。那時,我每回拿回成績單,媽看過蓋上章子,既不問這個月怎麼退成第二名,也不誇這個月拿了第一。我無趣的想,唸好唸壞又有什麼關係?反正也沒人在意。在這樣不落力的情況下,也不 曾參加 老師晚間再加的補習,而成績卻始終在第三名前徘徊著。

初中聯考放榜那天,母親把正在午睡的我罵醒:

「妳睏死了嗎?收音機都播一個下午了,那準沒考上,看妳還能安穩睏得像豬一樣!」

我爬起來,站到隔壁家的門廊上去聽廣播,站得腿都快斷了,還在播男生的板中。我既不敢折回家,又不知要等到何時,正在躊躇,卻見遠遠爸爸騎著鐵馬回來,還沒到家門口,就高興的嚷:

「考取了!考取了!」

媽從屋裡出來,著急但沒好氣的說:

「誰人不知考取了,問題是考取那一間?」

「第一志願啦,我早就知是第一志願啦,」爸停好鐵馬,眉飛色舞的招我回去:「報紙都貼出來啦,妳家這要聽到當時?」

那幾天大概是最風光的日子了。一向不怎麼拿我的事放在嘴上說的父親,不知為什麼那麼高興,一再重複的對別人說:

「比錄取分數加好幾分呢,作文拿了二十五分,真高呢。」

媽媽是否也高興呢,她從不和任何人說,只像往常一樣忙來忙去。輪到我做的家事,也並不因聯考結果而倖免。

那一陣子,爸接了幾件機械製圖工作,事先也沒和人言明收費多少,媽一罵他「不會和人計較」,他便一副很篤定的樣子:「不會啦,不會啦,人家不會讓我們吃虧啦。」結果畫了幾個通宵,拿到的卻是令爸爸自己也瞠目的微少數目。從此,他也就不怎麼熱衷去接製圖工作了。

註冊時,爸爸特地請了假,用他的鐵馬載我去學校。整整一個上午,我們在大禮堂的長龍裡,排隊過了一關又一開。爸爸不知怎的,閒不住似的拚命和周圍的家長攀談,無非是問人家考幾分,那個國小畢業的。每當問到比我低分的,便樂得什麼似的對我說:「妳看,差妳好幾分,差一點就去第二志頤。」量制服時,他更是合不攏嘴,一再的說:「全台北市只有妳們穿這款色的制服。」

那天中午,爸爸帶我去吃了一碗牛肉麵,又塞給我五塊錢,然後叮嚀我說:

「免跟妳老母講啦。這個帳把伊報在註冊費裡就好。」

我雖覺得欺騙那樣節省的媽媽很罪過,但是想到這一向那般拮据,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對女兒表示這樣如童稚般真切的心意的爸爸時,我只有悶聲不響了。

開學後,爸爸對我的功課比我自己還感興趣,每看到我拿著英文課本在唸,他就興致勃勃的說:

「來!來!爸爸教妳!」

然後拿起課本,忘我的用他那日式發音一課一課的唸下去,直到媽媽開了罵:

「神經!囡仔在讀冊,你在那邊吵!囡仔明早要考試,你是知嚒?」

初中那些年,爸爸對於教我功課,顯得興致勃勃,那時他最常說的話就是:「阿惠最像我!」要嘛就是:「阿惠的字水,像我。」

反正好的、風光的都像他。而媽媽總是毫不留情的潑他冷水:「像你就衰!像你就沒出脫!」

那幾年,爸爸應該是個自得其樂的漢子吧?他常常塞給我幾毛錢,然後示意我不要講。有幾次,看著他把錢拙劣的藏在皮鞋裡,我就預卜一定會被媽媽搜出,果然不錯,那以後,他又東藏西匿,改塞在其他自以為安全的地方。或許是藏匿時時間緊迫、心慌意亂,或許是藏多了竟至健忘,每當事過境遷,他要找時,往往遍尋不著,急得滿頭大汗,不惜冒著挨罵遭損的危險,開口詢問媽媽。結果,不是爆發一場口角,就是大家合力幫他找尋,然後私房錢又順理成章的繳了庫。所以,我們深知他手邊常留點私用錢,給自己買包舊樂園香煙,或者給孩子幾毛錢,但我總不忍心跟媽媽講,或者是因他那份顢頇的童稚,或竟是覺得他那樣沒心機、沒算計,實在不值得人家再去算計他吧。

儘管小錢不斷,但孩子註冊的時候,每每就是父親最窘迫的時候,事情逼急了,媽媽要我們向爸爸要。他往往會說:

「向妳老母討。」

「媽媽叫我跟你討。」

「我那有?薪水都交給伊了,我又不會出金!」

如果我們執拗的再釘上一句,他準會冒火:「沒錢免讀也沒曉!」

碰了釘子回來,一次次的,竟覺得父親像頭籠中獸,找不到出口闖出來。他是個落拓人,只合去浪蕩過自己的日子,要他負起一家之主的擔子,便看出他在現實生活中的無能。他太年輕就結婚,正如媽媽太早就碎夢一樣,兩個懷著各自的無邊夢境的人,都不知道怎樣去應付粗糙的婚姻生活。

日子在半是認命、半是不甘的吵嚷中過去。三十七歲時,媽媽又懷了小弟。每天,她挺著肚子的身影,時而蹲在水龍頭下洗衣服,時而在屋裡弄這弄那,蹣跚而心酸的移動著。臨盆前,我拿出存了兩年多,一直藏在床底下的竹筒撲滿,默默遞給媽媽。她把生銹了的劈柴刀拿給我,說:

「錢是妳的,妳自己劈。」

言未畢,自己就哭了起來。

一刀劈下,嘩啦啦的角子撒了一地。我那準備要參加橫貫公路徒步旅行隊的小小的夢,彷彿也給劈碎了似的。然後,母女倆對坐在陰暗的廚房一隅,默默的疊著那一角錢、兩角錢……

日子怎會是這樣的呢?

初中畢業時,我同時考取了母校和女師,母親堅持要我唸女師,她說:

「那是免費的,而且查某囡仔讀那麼高幹什麼?又不是要做老姑婆。有個穩當的頭路就好。」

不知那是因我長那麼大,第一次忤逆母親,堅持自己的意思;還是那年開始父親應聘到菲律賓去,有了高出往常好多倍的收入,母親最後居然首肯了讓我繼續升高中的意願。

那些年,一反過去的坎坷,顯得平順而飛快。遠在國外的父親,自己留有一份足供他很愜意的再過起單身生活的費用。隔著山山水水,過往尖銳的一切似乎都和緩了。每周透過他寄回的那些關懷和眷戀的字眼,他居然細心的關顧到家裡的每一個人。偶然,他迢迢託人從千里外,指名帶給我們一些不十分適用的東西;或者,用他那雙打過我們、也牽過我們的手,層層細心的包裹起他憑著記憶中我們的形象買來的衣物,空運回來。

媽媽時而叨念著他過去不堪的種種,時而望著他的信和物,半是嗔怨,半是無可奈何的哂笑著。然而,這樣的日子有什麼不好?居然我們也有了能買些並不是必須的東西的餘錢了。她也不必再為那些瑣瑣碎碎的殘酷生計去擠破頭了。

然後,當我考上媽媽那早晚一炷香默禱我千萬能進入的大學時,她竟衝著成績單撇撇嘴:

「豬不肥,肥到狗身上去。」

真是一句叫身為女孩的我洩氣極了的話。

然而,她卻又像忘了自己說過的話,急急備辦起鮮花五果,供了一桌,叫我跪下對著菩薩叩了十二個響頭。在香煙氤氳中,媽媽那張輪廓鮮明的臉,肅穆慈祥,猶如家中供奉的那尊觀世音,靜靜的俯看著跪下的我。

(續)


來源:人間福報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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