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藝文賞析】油蔴菜籽(二)
油蔴菜籽(二)
作者:廖輝英
升上二年級時我仍然是班上的第一名,並且當選為模範生。住在同村又同班的阿川對班上同學說:
「李仁惠的爸爸是壞男人,他和我們村裡一個女人相好,她怎麼能當模範生呢?」
我把模範生的圓形勳章拿下來,藏在書包裡,整整一學期都不戴它,而且從那時開始,也不再和阿川講話。每天,我仍然穿著那雙已經開了口的紅布鞋,甩著稻稈,穿過稻田去學校。但是,我真希望離開這裡,離開這個有壞女人和背後說我壞話的同學啊。一定有一個地方,那裡沒有人知道爸爸的事,我要帶媽媽去。
有一晚,我在睡夢中被一種奇怪的聲音吵醒。睜開眼,聽著狂風暴雨打在屋瓦和竹籬外枝枝葉葉的可怖聲音,身旁的哥哥和弟妹都沉沉睡著。黑暗中我聽到媽媽細細的聲音喚我,我爬過大哥和弟妹,伏在媽媽的身邊,媽媽吃力的說:
「阿惠,媽媽肚子裡的囡仔壞了,一直流血。妳去叫陳家嬸仔和傅家嬸仔來幫忙,妳敢不敢去?本來要叫妳阿兄的,可是他睡死了,叫不醒。」
媽媽的臉好冰,她要我再拿一疊草紙給她。我一骨碌爬起來,突然覺得媽媽會死去,我大聲說:
「媽媽,妳不要死!我去找伊們來,妳一定要等我!」
我披上雨衣,赤著腳跨出大門。村前村後搖晃的尤加利樹,像煞了狂笑得前俯後仰的巫婆。跑過曬穀場時,我也顧不得從前阿川說的這裡鬧鬼的事,硬著頭皮衝了過去。我跌了跤,覺得有鬼在追,趕快爬起來又跑。雨打在瞳裡,痛得張不開眼來。一腳高一腳低的跑到傅家,拚死命敲開門,傅家嬸嬸叫我快去叫陳家的門,讓陳嬸仔先去幫忙,她替我去請醫生。
於是,我又跑過半個村子,衝進陳家的竹籬笆,他家那隻大狗,在狗籠裡對我狂吠著。陳嬸仔聽完我的話,拿了支手電筒,裹上雨衣,跟著我出門。
「可憐哦。妳老爸不在家嗎?」
我搖搖頭,她望著我也搖搖頭。走在她旁邊,我突然覺得全身的力量都使完了,差一點就走不回去。
醫生走了以後,媽媽終於沉沉睡去,陳嬸仔說:
「歹命啊,嫁這種尪討歹命,今天若無這個八歲囡仔,伊的命就沒啦。」
「伊那個沒天良的,也未知在那裡匪類呢?」
我跪在媽媽旁邊,用手摸她的臉,想確定她是不是只是睡去。傅嬸仔拉開我的手,說:
「阿惠,妳媽好好的,妳去睡吧。阿嬸在這裡看伊,妳放心。」
媽媽的臉看來好白好白,我不肯去裡間睡,固執的趴在媽旁邊望住她,不知怎的,竟也睡去了。
那一年的年三十,年糕已經蒸好,媽一邊懊惱發糕發得不夠膨鬆,表示明年財運又無法起色;一邊嘀咕著磨亮菜刀,準備要去把那頭養了年餘的公雞抓來宰掉。就在這時,家裡來了四、五個大漢,爸爸青著臉被叫了出來。他們也不上屋裡,就坐在玄關上,既不喝媽媽泡的茶,也不理媽媽的客套,只逼著爸爸質問:
「也是讀冊人,敢也賽做這款歹事?」
「旁人的某,敢也賽睏?這世間,敢無天理?」
「像這款,就該斬後腳筋!」
那幾個人怒氣填膺的罵了一陣,爸爸在一旁低垂著頭,媽媽紅著眼,跌坐一旁,低聲不斷的說著話。吵嚷了一個上午,我無聊的坐在後院中看著那隻養在那兒的大公雞,牠兀自伸直那兩隻強健的腿子,抖著脖子在啄那隻矮腳雞。唉,今天大概不殺牠了,否則媽媽最少也會給我一支大翅膀。我傷心的轉頭去看那一群明年七月十五才宰得了的臭頭火雞,唉,過年喲,別說新衣新鞋了,連最起碼的白切肉和炒米粉也吃不到!那些粗裡粗氣的人,究竟什麼時候才走!
那像番仔的大弟開始嗚嗚哭了起來,我肚子餓得沒力氣理他,何況我自己也很想哭,所以我仍舊坐在後院子裡,動也沒動。他開始大聲的哭,大哥用手捂他的嘴,他就哭得更大聲,大哥啪的一下就給他一巴掌,於是他嘩的一下子,喧天價響的哭了開來,把原來乖乖躺著的妹妹嚇哭了!
媽媽走過去,順手就打了大哥一巴掌,又狠狠的對著我罵:「妳死了喲,阿惠!」
我只好不情願的爬上榻榻米,一邊抱起妹妹,一邊罵了那番仔大弟:「你死了喲,阿新!」
唉,這叫什麼過年嘛?
就在我們這樣鬧成一團時,那幾個人站了起來,領頭的說:
「這款天大地大的歹事,兩千塊只是擦個嘴而已。要不是看在你們四個囡仔也要過年的份上,今天也沒這麼便宜放你耍了。這款見笑歹事,要耍也得做夠面子,今晚七點在我厝裡等你們,別忘了要放一串鞭炮。過時那誤了,大家翻面就歹看了。」
爸媽跪在玄關上目送他們揚長而去。轉入屋裡,媽媽逕自走進廚房,拿起才蒸好的軟軟的年糕,在砧板上切成一片一片的。爸爸站了會,訥訥的跟進廚房,說:
「晚上的錢,要想想辦法。」
媽媽的聲音,一下子像豁了出去的水,兜頭就嚷:
「想辦法?歹事是你做的,收尾就自己去做。查某是你睏的,遮羞的錢自己去設法!只由著你沒見沒笑的放蕩,囝仔餓死沒要緊?你呀算人喔?你!」
媽媽一開了罵,便沒停的,邊罵邊掉眼淚。年糕切了半天,也沒見她放進鍋裡。爐門仍用破布塞著,不趕快拿開來,爐火怎麼會旺呢?可是她那樣生氣,我也不敢多嘴多舌的提醒她。
好不容易煎好了年糕,媽媽又去皮箱裡搜了半天,紅著眼睛用包袱包起一大包東西,爸爸推出那輛才買不久的「菲力浦」二十吋鐵馬,站在前門等媽媽。媽媽對哥哥和我說:
「阿將、阿惠,媽媽出去賣東西,當鐵馬,拿錢給人家。你們兩個大的要把小的顧好,餓了先吃年糕,媽媽回來再煮飯給你們吃。卡乖咧,聽到沒?」
我望著他們走出去,很想問媽還殺不殺那隻公雞,結果沒敢出口。只問大哥:
「阿兄,「當」是什麼?」
「憨頭!就是賣嘛!賣東西換錢的意思,這也不懂!」
那天到很晚的時候,爸媽才回來。當然,那隻公雞也就沒有殺了。晚上,我們吃的是媽媽煮的鹹稀飯。沒拜拜,當然也就沒有好吃的菜了,不過那隻公雞反正是逃不掉的,早晚總要宰了牠,這樣想著,我還是在沒有壓歲錢的失望中,懷著一絲安慰睡著了。
開學以後,媽媽幫哥哥和我到學校去辦轉學,想到要離開這個地方,我高興得顧不得從前發的誓,跑到阿川面前,對他放下一句話:
「哼!我們要搬到台北去了!」
看到他那副吃驚的笨蛋樣子,我得意洋洋的跑開,什麼東西嘛!愛說人家壞話的臭頭男生。
搬到台北,我們租的是翠紅表姨的房子。媽媽把那些火雞和土雞,養在抽水泵浦旁邊;又在市場買了幾隻美國種的飼料雞,據說這種雞長得快,四個月就可以下蛋,以後我們不必花錢就可以吃到那貴得要命的雞蛋了。
爸爸買了一輛舊鐵馬,每天騎著上下班。他現在回家的時候早了,客廳裡張著一幅畫框,他得空的時候,常常穿著短褲,拿著各種顏料在那兒作畫。左鄰右舍有看到的,經常來要畫,爸爸一得意,越畫越起勁。媽雖然沒叫他不畫,但卻經常撇撇嘴說:「未賺吃的剔頭歹事,有什麼用?」有時心情不好,也會怨懟:「別人的尪,想的是怎樣賺吃,讓某、子過快活日子。你老爸啊,只拿一份死薪水,每個月用都用不夠。」
雖然這樣,我還是很高興經常可以見到爸爸在家,而且,現在他也較少和媽媽打架了。他很少和我說話,我想,他不知道怎樣跟我說話吧,從小,我就是遠遠的看著他的。不過,他倒是常常牽著小弟,抱著妹妹,去買一角錢一支的「豬血粿」,回來總沒忘了給哥哥和我一人一支。
大哥和我一起插班進入過了橋的小學,他上五年級,我讀三年級。當時,小學惡補從三年級就已經開始,全班除了五、六個不準備升學的同學,必 須幫 老師做些打雜的事之外,其餘清一色都要參加聯考,因此,也都順理成章的參加補習,因為許多正課,根本都是在補習才教的。
轉了學,才發現台北的老師出的功課都是參考書上的,在鄉下,我們根本連參考書都沒聽過。當時參考書一本要十幾塊錢,大哥是高年級,比較接近聯考,一學期必須買好幾種,家裡一下子拿不出那麼多,媽媽便決定先買他的。結果,連續三、四個禮拜,我每天都因沒做功課而挨老師用粗籐條打手心,當時,老師一定以為我這鄉下來的孩子「不可教」吧?
每到月底,老師便宣佈「明天要繳補習費」,第二天,看著六十多名同學,一個個排隊到講台上去繳補習費,當時的行情價是三十塊錢一個月,有錢的繳到兩百塊、一百塊不等。我羞赧的坐在那裡,眼看著壯觀的隊伍逐漸散去,然後硬著頭 皮聽 老師大聲宣佈還沒繳錢的名字。接下來的 一兩 個禮拜,幾乎每天 都要讓 老師點到名,到最後,往往只剩我一個沒繳,實在熬不過了,我便和媽媽商量:
「我不要補習了。」
「很多功課,老師不是都在補習的時候才教?」
我點點頭,說:
「我也不一定要考初中。」
「妳要像媽媽一世人這款生活嗎?」媽陡地把臉拉下來,狠狠地數說了我一頓:「沒半撇的查某,將來就要看查埔人吃飯。如果嫁到可靠的,那是伊好命沒話講,要是嫁個沒責沒任的,看妳將來要吃沙啊。媽媽也不是沒讀過冊的,說起來還去日本讀了幾年。少年敢沒好命過?但是,嫁尪生囝,拖累一生,沒去到社會做事,這半世人過得跟人沒比配……」
「可是」我捏著衣角,囁嚅著:「補習費沒繳,老師每天都叫名字,大家都轉頭來看我,好像是我是個臭頭仔。」
「過兩日讓妳繳,媽媽準備二十塊銀。」
「人家都繳三十塊,那是最少的。」
「有繳就好了,減十塊銀也沒辦法,我們窮啊。」
每個月的補習費就是在這種拖拖拉拉的情況下勉強湊出去的。常常,我才繳了上個月的,同學們又開始繳下個月的了。被老師指名道姓在課堂宣讀,和讓同學側目議論的羞恥,不久就被每次月考名列前茅的榮譽扯平了。
第二年,哥哥以一點五分之差,考上第二志願,雖有點遺憾,但媽總還是高興的吧?那是她的頭生子啊。一個鄉下孩子,從五年級下學期才接觸到補習和參考書,能擠進省中窄門,連一向溫吞著不管孩子事的爸爸,似乎也很樂呢。只是,為了張羅兩百多塊錢的省中學費和幾十塊錢的制服費,媽媽畢竟是擠破了頭的。爸爸像鴕鳥一樣,沒事人似的躲著,儘管媽媽扯著喉嚨屋前屋後「沒路用」的罵了不下千百遍,他還是躲在牆角,若無其事的畫著他的畫。
那幾年,媽每天天濛濛亮就到屋外去升火,先是我們用過的 三兩 張揉成團的簿本紙張,再架上劈得細細的柴,最上面才是生煤炭,等我們起床時,桌上已擺著兩碗加蓋的剛煮熟的白飯,哥哥碗裡是兩只雞蛋,我碗裡僅有一只。
這種差別,媽媽的解釋是,哥哥是男孩子,正在長,飯吃得多,所以蛋多一只。
有一回,我把拌著蛋的飯吃掉,剩下兩口白飯硬是不肯吃掉,媽媽罵著說:
「討債呵,阿惠,妳知道一斤米多少錢嗎?」
「是怎樣我不能吃兩粒蛋?」我嘀咕著:「雞糞每晚都是我倒的,阿兄可沒侍候過那些雞仔。」
媽楞住了,好半晌才說:
「妳計較什麼?查某囡仔是油←菜籽命,落到那裡就長到那裡。沒嫁的查某囡仔,命好不算好。媽媽是公平對你們,像咱們這麼窮,還讓妳唸書,別人早就去當女工了。妳阿兄將來要傳李家的香煙,妳和他計較什麼?將來妳還不知姓什麼呢?」
媽聲音慢慢低了下去,收起碗筷轉身就進去。
(選自皇冠出版《油蔴菜仔》)(待續 )
來源:人間福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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